我升入了中学。
前往一个新环境的好处是一切都有机会重新开始。
我原本应当将小学没有享受到的快乐附加在中学上，我原本应当将我的中学生活染上大片大片的玫瑰色……
但我没有那么做。
我凝望着自己黑暗的内心，突然对一切都提不起了兴趣。
和人交往就会产生联系，产生联系的一系列副产物中除了友情、快乐、青春以外还有背叛、嫉妒和苍老。
人的心灵就像是鲸鱼的身体一样，尽管每年都会长出新的藤壶来抵御危险的来临，但同时也逐渐被外物所伤留下新的疤痕。
我想干干净净地活下去。
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人，我也不想再让别人在我心里留下什么。
所以在新的班级中我总是孤身一人。
我知道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，我知道老师每次都看着我欲言又止。
我知道，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致。
一个人的时间中，我想象着自己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，落入越来越深的海洋。
我的周围有打着灯笼的鮟鱇鱼，有一口就把我吞下的大王章鱼，有面目可憎的巨大海葵……除此之外，就是黑暗。
黑暗，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黑暗。
黑暗，不属于人类的黑暗。
我不断地下落，只有在碰撞到什么东西光滑的表皮时才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。
我一直下落，直至落到海底柔软的沙子上，我的想象才终止。
在那没有人类的寂静深海中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安宁。
☆
“大家如果对这次座位调整有什么异议的话，下课之后可以来找我说。”
假装没有听到一片怨声载道，班主任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教室。
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叽叽喳喳地和自己的新邻居打招呼，只有我看着面前的黑板虚起了眼睛。
“老师，我……看不见。”
趁着中午没人的时间，我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，轻轻说出了我的诉求。
三十多岁的年轻女老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，看着眼前的座位表一副为难的样子：
“你的身高如果坐在前面的话可能会挡住后面的同学啊。”
她用笔敲着旁边的一摞卷子。
“你去配个眼镜吧？”
她的微笑过于理所当然了，以至于我知道反驳也没有用。
所以我轻声说了句“好吧”然后走出了办公室。
说老实话，那时的我还没有戴眼镜的打算，但是我同样也没有把自己的未来搞得一团糟的想法。
为了以后可以独立生活，现在必须要好好学习才行。
于是在抱怨了几句老师真是不负责任之后，妈妈给了我几百块钱。
她将钱放在手里，见我去拿又将拿钱的手撤回去：
“这是配眼镜的钱啊，别去干别的啊。别配个便宜眼镜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把钱攒下来啊，别跟你爸一样抠门儿否则什么都干不成。”
坐着的她抬起眼睛确认我的想法。
“懂了吗？”
我点点头。
这时她才将钱塞到我手里。
回到屋子之后，我将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书包的夹层，压抑住想要吐出来的欲望。
「必须要好好长大，必须要自立，必须要变得很强，必须要能挣到养活自己的钱才行。」
我用力捶着羽毛枕头，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出路。
☆
“我今天放学和朋友一起去配眼镜，晚上在麦当劳吃所以晚一点回来。”
“为什么不周末去？”
「……」
“周六要去课外班，周日想在家学习，出门很浪费时间。”
“也对也对，那我周六陪你去？”
「我已经长大了。」
“不用了，今天已经和朋友约好了。”
“你到中学已经交到朋友了，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？”
「我说有不就够了吗。」
“是小学的朋友……”
“对哦，说到小学也不知道符总的孩子怎么样了。从你们小学转学之后就没消息了哎，不知道去哪了。”
「他不叫符总的孩子，他有名字。」
“好像是去了私立的中学。”
“私立那应该很贵吧？”
“据说一年的学费有二十万。”
“哼——”
「想吐。」
“有钱人真是了不起，一年二十万的学费随便就给了。”
「不要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。」
“你爸真是不争气，当初那些年我告诉他倒腾房子能挣钱，胆小鬼就是死活不干。”
“我吃好了……”
“你说是不是？不然你也能去私立学校了，我感觉你一点都不比符总的孩子差。”
妈妈微笑着，眼神里都是对我的肯定。
“我走了。”
“走吧走吧，晚上别太晚回来啊。”
我穿上鞋，飞也似地将门关上。
靠着墙，我缓缓滑下蹲坐在地上，胃里仍旧在翻江倒海。
妈妈没有变，妈妈一直是这样。
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我来讲，她的那些话变成了能够伤害我的东西。
和小时候不一样，我的内心中涌不出想要成功、想要保护她的欲望，我的心里只有想要逃离的情绪。
我想远远地逃开，然后独自活下去。
☆
书包夹层中的几百块钱隔着牛津布的材料贴在我的后背上。
明明只是纸币，明明没有任何温度，但此时我却觉得它们无比滚烫。
那几百块钱烫着我的后背，像是要烫出疤痕，烫出翅膀。
“或许我就这么离家出走也可以。”
盯着路边正抬起腿撒尿的狗，我这样想着。
但是却很快打消了这种愚蠢的想法。
现在我能做的工作也只有刷盘子和搬砖，如果想要在北京生活，挣到的工资甚至连房租都不够。
“还不是时候……”
我低着头走路。
从学校到商区要穿过一条小胡同，胡同很长，院子也很多，所以在放学时间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学生站在胡同里面吃零食聊天。当然，我从来没有参与到其中的机会。
我想着自己的事情低头走路，对面好像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，我躲闪不及撞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我继续向前走。
“啊？你都没有看我的眼睛啊。”
“要道歉就好好道歉啊，三流学生。”
声音很刺耳。
我抬起头。
只见两个穿着西式校服的人站在了我面前。
是私立学校的人。
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利弊，我决定向他们屈服。
于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，再次诚恳地说了一句：
“对不起。”
但是，不屑和嗤笑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浮现。
“嘁，不愧是三流学生。”
“道歉真快啊，你说是吧，符星。”
我的身体震了一下。
越过两人的肩膀看去，这时我才发现后面站着第三个人——
那个我曾经最好的朋友。
那个我愧对的人。
他穿着私立学校昂贵的西式校服看着我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。
「他长大了。」
我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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